輝煌人生
故事名稱:輝煌人生
故事內容:
“侯,你的工作做得非常好。”
“要感謝您沃夫森教授,我是在您工作的基礎上完成的。”
“不要感謝我。牛頓說過,一個人的工作總是站在別人的肩上完成的。”
“教授的程序世界各國都在用。”
“也許過不了多久,人們都要使用‘侯程序’了。”
這是今年8月,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因研究測定晶體結構的“直接法”的成就獲諾貝爾獎提名的沃夫森教授與中國科學院化學所副研究員侯永庚會見時的一幕。侯研制的系統試差法原理及其程序,使沃夫森驚嘆不已,認為侯的程序測定生物大分子App的結構和中小分子的結構已達到國際先進水平,某些方面處于國際領先。沃夫森提出與侯合作研究,并列入中科院與英國皇家學會合作計劃。
親愛的讀者,你知道嗎,這位受到國際權威學者肯定的侯永庚副研究員,竟是一個雙目失明已達13年的人!
三十而末“立”
今年58歲的侯永庚,7歲便失去了父親,8歲那年隨母親和哥哥從河南逃荒到東北。那時,全家靠16歲的哥哥下井挖煤為生。
日本投降那年,他10歲了,才第一次走進學堂,與比自己矮一頭的孩子坐在一條板凳上。他學習刻苦,成績優異,跳級,保送,推薦,一路從小學、中學上到北京大學化學系。
1963年,28歲的侯永庚考上了中國科學院化學所唐有祺教授的研究生。
1965年,研究生還沒畢業,他又被派到河南省確山縣搞“四清”運動。工作隊員中有他的女友李立璞。他們的任務是幫助農民進行階級斗爭,而不是傳授科學技術,發展生產。
艱苦的生活,過重的勞作,使他病倒了,高燒40多度,全身抽搐不止。工作隊的醫生以為他得了重感冒,給打打退燒針,吃吃阿斯匹林就完事了。病愈之后,侯永庚的飯量出奇地大,人卻一天天飯量出奇地大,人卻一天天瘦下去,原來可以挑100多斤擔子,現在連盆水都端不動。
除夕之夜,侯永庚躺在上海李立璞的家里。疾病已把他折磨得骨瘦如柴,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李的父母要送他去醫院,但侯永庚執意不從。“大過年的,我這個未過門的女婿初次登門就給人家找這么大麻煩,夠晦氣的了。”他想。
捱到大年初二,侯永庚住進了醫院,當即昏迷過去。化驗結果,糖尿病,血糖1000(正常值應為80—120)。
搶救持續了9天9夜,死神退卻了。在侯永庚住院的一個多月里,李立璞日夜守護,李母每天從家里把熬好的鯽魚湯、蓮子粥送到床頭。人們都以為侯是老人的兒子,明白原委之后,醫生負責地告訴李父,病人預后嚴重。李父請醫生放心,他們救人救到底。姑娘含淚告訴爸爸,今生今世她決不拋棄永庚。
1968年元旦,他們結婚了。這以后的3個元旦、春節也都是在醫院里度過的,1972年,他們有了可愛的兒子培新,仿佛這稚嫩的生命分擔了家庭的不幸,他們總算過了幾年相對平靜的日子。
沉重的代價
化學家們在向微觀世界進軍的時侯,憑借特殊的方法和儀器測出物質內部的各種數據,算出結構中原子的空間位置,確定其晶體結構。這樣,人類可以預測某種物質的性能,可以按自己的意志獲得新的物質。這對醫藥、化學、生物學以及材料科學都有重要意義。
過去,測定晶體結構的大量計算工作是建立在手工基礎上的,測定一個晶體結構要一兩年時間,能發表一篇晶體結構的文章,在科學界就是一件很出色的工作。后來,英國人沃夫森把電子計算機引入了“直接法”,使一般晶體結構測定實現了自動化。但這種方法在測定大分子結構和難解的中小分子結構時遇到了困難。
80年代以前,由于我國缺少性能先進的計算機,中國科學家只好看著人家發表一個又一個新的結構,望“洋”興嘆。
劫難過后,侯永庚加倍奮發地投入晶體結構的研究工作。
不幸的是,惡運又向他們發起了新一輪進攻。李立璞得了乳腺癌,侯永庚的視力也越來越差。一張張病假條,記錄著嚴重的糖尿病對他的視力的損害已到了失明的邊緣。可是,侯永庚總是說:“等工作告一段落再說吧!”
這時,侯永庚在他的導師傅亨領導的課題組里承擔著中藥川楝素結構測定中編制程序和計算工作。每天要用鐵釘在紙帶上扎一個個小孔,眼睛十分吃力。經過兩年多的努力,沒有多少進展,第一次沖擊失敗了。多年后,他們才從沃寺森那里知道,以當時科學技術水平是不可能完成川楝素測定的。如果侯永庚另換一種日晶體來做,照樣可以發表論文,但他決心在“直接法”基礎上尋找一種先進的方法,不攻下川楝素決不罷休
!他終于成功了。在他主持下,研究組在沒有磁盤設備的國產計算機上完成了《由X射線數據自動確定晶體結構的TO—16電子計算機程序》,測出了川楝素的衍生物青蒿素的結構,獲得中國科學院三等獎。沒過多久,他如愿以償,用“直接試差法”最終完成了川楝素結構的測定。
侯永庚走上講臺,向同行報告他的成果。他神采奕奕,絲毫也看不出開了3天夜“車”的倦意。強烈的陽光直射會場,主持人便將窗簾放下來,侯永庚卻因此看不清講稿了,窗簾又一次被拉開。報告完畢,侯永庚眼前發黑。他摸索著收攏講稿,勉強靠自己走下樓梯。
文學家說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從1980年7月起,侯永庚的心靈之窗因糖尿病永遠地關閉了,多彩的世界,親人的笑靨,都成為永恒的記憶。
不幸,在愛中化解
科學研究證明,人們從外界獲得的全部信息中,80%以上來自視覺。失明之后的侯永庚不愿成為家人的負擔,他要學會生活自理。
憑著感覺,他“刺”的一聲劃著了火柴,左手摸索著擰開煤氣灶旋鈕,右手在想象中靠近灶眼。幾秒后,他的手指感到火焰的灼痛。一根、二根、三根,不知劃到第幾根火柴,他終于聽到了“卟”的一聲,火,終于點著了。
然而,一股焦糊味撲鼻而來,腳邊熱烘烘的。不好!這是扔掉的火柴余燼點燃了簸箕里的廢紙雜物。他慌忙用腳踩,用水潑。
李立璞下班回來,見家中一片狼藉、忍不住發幾句火,臉上卻流下一行心酸淚。那聲音,老侯聽見了,這淚,他卻看不見。
侯永庚感到了生活的嚴酷。他不想再連累妻子和兒子。她用愛情的力量把他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她正值中年,如果沒有他這個“包袱”,她在事業上可以做出更驕人的成績。他真誠而又違心地向妻子提出離婚的要求。
李立璞哭了,哭得很傷心。她把一切都給了這個男人,他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在他身陷絕境時,她怎么能扔下他不管呢?她知道,永庚是愛她才提出離婚的。她也清楚,他一旦下了這個決心,靠自己一個人已很難說服他。
李立璞找來了單位的領導,由組織出面,批評了他。當著大家的面,李立璞對侯永庚說:“我的兩只眼,有你一只。你今后要再提離婚就是有意傷我的心!”愛的誓言和著淚水、怨艾和期待,撫平了侯永庚心中絕望的波濤。
應了一位意大利作家的名言,“真正的愛情能夠鼓舞人,喚醒他內心沉睡著的力量和潛藏著的才能”,侯永庚迅速地獲得了重新生活的能力。他學會了洗碗、洗菜、洗衣服,當然,點火做飯是絕對被禁止的。每天早晨6時,他準時起床,洗10分鐘冷水浴,到走廊上爬樓梯鍛煉身體,早飯前,由李立璞為他注射胰島素。他在家里每天像政常人一樣工作8小時,晚上常常在加班中度過。樂觀而好強的李立璞不僅包攬了全部家務,本職工作照樣干得出色,她主持的核磁共振小組連年被評為先進集體,她本人當選過先進個人、優秀黨員。現在,她已是副研究員,還擔任了全國波譜學委員會委員、北京理化學會理事的職務。
他們的兒子,從6歲起就學會了給爸爸打針(這需要的不僅是孩子的膽量,而且是全家人的勇氣)。前幾年,所里還沒為老侯配計算機時,侯永庚上機計算都是到外單位,利用人家的空閑時間,有時是晚上,有時是星期天。因為家里沒有電話,每次都是先由李立璞騎車去“掛號”,然后,兒子領著爸爸步行去上計算機。爸爸、媽媽在機上操作,他乖乖地在一邊做作業。望著這一家人,機房的人感動得眼眶發潮,有時就延長機時或減收機時費,表示對他們的敬意。
黑暗中的求索
夜闌人靜。李立璞還在為侯永庚朗讀文獻。為了趕走瞌睡,她從沙發上挪到小木凳上。
“……LTA——逗號——SDEB——括號完了——KMA——斜杠——SPM——斜杠——ISYRE——逗號——QBSC——逗號……”
錄音機吃力地轉動著,在它之前,主人已用壞了4臺。桌子上、書柜里擁擠著近百盤磁帶。侯永庚全神貫注,像是要把他聽到的每一個字符都咀嚼著吞下去。
失明后,侯永庚的工作方式是聽和想。他的每篇論文,都是逐句口述、錄制,由李立璞整理成文再讀給他聽。他再用錄音機逐句修改,每篇論文都要經過語言——文字的多次轉換。有時,他躺在床上,讓思維在晶體的世界中遨游。靜臥時腦細胞活躍,加上安靜的環境,很容易產生靈感。
他原本就沒有什么業余愛好,失明后,長進間收聽各種知識講座,成了他學習和休息的主要方式。有一次,他在廣播中聽系統論講座,心頭一亮:何不用系統論的方法改造直接法,找到一條適合所有分子結構的晶體測定方法呢?他把進一步研究的計劃告訴了導師唐有祺。老師大加贊賞,感慨道:“明眼人沒能看清科學的道路,你這個沒眼的人卻看清楚了!你少了一雙眼,思想卻比人多了一維。”
在實現系統試差法研究的關鍵時刻,侯永庚得到了一個叫高敏的青年的幫助。高敏是位研究生,在等待出國簽證的一年里,他不去電子一條街上掙大錢,自愿給侯永庚當助手。高敏是這樣描述侯永庚的工作的:“侯老師計劃將大型計算機上運行的程度移植到化學所的VAX計算機工作站上,并對程度作大手術,即在位相解中使用隨機位相起始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改進,它奠定了解大分子結構的基礎……侯老師能記住大量的程序內容,強記大量的數據,并把我每次的匯報牢記在心,重要的內容還要錄在磁帶上以免忘掉。”
1990年5月,正當科研工作進展順利,兒子緊張準備高考之時,侯永庚被醫院初步診斷為肝癌。陰云再次籠罩著這個有太多不幸的家庭。侯永庚感到了生命的短促。他對妻子說:“這次看來躲不過了。我只有兩件事放心不下:一是系統試差法還沒最后完成,我要用剩下的時間趕快搞出來,總得給后人留下點什么。二是想看到兒子考上大學。假如我提前去了,這就算我的遺愿吧!”
李立璞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她圍著醫生轉,找了這個找那個。許是上蒼不忍再給這家人增添不幸了,醫院最后確診他得的是海綿狀血管瘤,一場虛驚總算過去了。
在一年一度的總結會上,所領導、所學術委員會成員都懷著復雜的心情聆聽侯永庚口述《測定晶體結構的系統試差法的研究》論文。
侯永庚宏亮的聲音震撼著會場上每個人的心,有的人感動得流下眼淚。
在侯永庚工作緊張的這兩年里,侯永庚的岳母特地從上海來北京,包攬了女兒的大部分家務。聽說他們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公認,這位八旬老人禁不住老淚縱橫:“永庚,你真不容易啊!”
沒有段落的人生
系統試差法取得重要成果,兒子也早已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現在還成了父親的計算機操作員和翻譯,侯永庚的兩個“遺愿”總算全部實現了,他現在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不,侯永庚沒有給自己絲毫的喘息機會,他的目標不是在某些方面國際領先,而是要對直接法進行全面突破。他計劃:1994年,用改進的程序對不對稱單元含800以上非氫原子的轉移核糖核酸酶RNASE進行骨架模型測定。以此為基礎,借鑒國內外的有關程度,寫成對RNASE晶體結構的重新測定。1995年:與外單位協作,對未知的不對稱單元含1000個左右非氫原子的生物大分子進行結構測定。對新研制的程序進行提高自動化水平的研究,并移植到PC機及兼容機上……
侯永庚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運的。執著使他墜入黑暗,冥冥中他卻更執著地追求光明。他眼前一片漆黑,卻生活在充滿陽光的家庭。他足不出戶,卻與時代緊密相連,與常人平等地交流。他生活清貧,卻飽嘗同志的溫暖,享受著情感的富有。
從1986年起,他得到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北京大學國家動態和穩態分子結構開放實驗室基金、化學所所長基金和中國科學院大型儀器功能開發基金總共17.2萬元的資助。
多少年了,侯永庚的導師傅亨老人,仍然關心著學生的工作。聽到他與沃夫森合作的消息,傅亨馬上寫信給予鼓勵,說:“這樣您多年努力的成果可以很快地為世人所知,也是中國人對世界的貢獻。”國內同行、學部委員范海福無保留地為侯永庚提供新的晶體樣品。沃夫森也從遙遠的英倫寄來磁帶,那上面錄有寶貴的科學數據。
侯永庚是共產黨員,每逢組織生活,都由李立璞攙扶著趕到所里參加。為了他免除他奔波之苦,同志們總是相約到侯家里開黨小組會。
有一次,李立璞剛領到手的兩個人的400多元工資被扒手偷了。她的同學、同事紛紛伸出援助之手,這個10元,那個30元,總共捐了2000元!有年春節,李立璞患心臟病,大家送來一大堆魚、肉、雞、蘋果,直到三四月還沒完……
還在幾年前,化學所的同志就要求記者采寫侯永庚的事跡。但他堅持要干出像樣的成績來才允許記者報道;我們也實在擔心采訪會再次深深地觸動他們悲傷的往事,給他們帶來新的痛苦。
我們終于勇敢地踏進侯永庚的家。他爽朗的談吐,親切的笑容,使我們的一切擔心都成為多余。他在黑暗中為奇妙的晶體構建著骨架,同時也重新確立了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座標。他的幸福屬于千萬人。他的事業雖然并不顯赫一切,但將長久地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