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白《響在心中的水聲》
故事名稱:蕭白《響在心中的水聲》
故事內(nèi)容:
這個夜晚,你做些什么或想些什么?
這個夜晚,上去千百年,下來也千百年,甚至更長更久的夜晚;這個夜晚,眼前是燈火,眼前是星光;這個夜晚,門前有風走過,留下一絲絲清涼,秋季要來了,夏季正在逝去。這個夜晚,這個夜晚,我的耳朵里一直響著水聲,一片嘩嘩的水聲。
你是否也有類似的經(jīng)驗?在似醒非醒中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些意外的景象:一只風箏,一個陀螺,一枚生銹的銅幣,一棵果實累累的銀杏樹,或是一張笑臉,一張哭臉,有時也可能是一陣鳥叫……它常常令我困惑,不過有時候也是一種快慰,像這片水聲,似是無端必也有端,它的起端在過去的時日,一度接觸,一度熟悉,一度,因為這個夜晚,一聲聲從沉淀的心中爬出來,從認為早已遺忘的記憶里爬出來,過去并未完全過去,至少并未徹底湮滅。
在水聲里,眼前出現(xiàn)一條溪流,一條小小的溪流,淌出荒谷,淌過叢林、斷崖和飄著炊煙的村落,淌向遙遠的平原。我從上面認識的蜿蜒與流失,流失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大概不可能記得生命的第一口吮飲了吧?我們都經(jīng)過第一口吮飲,這第一口是一切的開端,從此步上人生,從此開始去迎接未來。這第一口多半是一小匙黃連湯或母親的乳漿。無論是黃連湯或是母親的乳漿,都是第一口,也都脫不了溪流的關(guān)系,我確是如此。居住在那條溪邊的每一個人也是如此,因此可以說第一口飲進的便是水聲。似乎不必去追問何以要用黃連苦湯作開口?就是母親的乳漿也甚少甘味,你從這上面體味到什么嗎?我明白如此進行的一次傳遞儀式,傳遞著人類的“源遠流長”,傳遞著人類生活中必不可免的遭遇。
我自然有充分理由去想這條溪流,和追溯它的性情。水聲唱過去,唱過那個匍匐兩岸的山村。記不記得擠擠挨挨的青色大宅院,巍然的門臺上鑲著獸頭。一只角的獸頭,他們說是麒麟,誰又見到過麒麟?眼睛里的許多事物都是不曾見過的,一點一滴來自上一代的流傳。既然如此說,也便如此相信,因而過了數(shù)百年,腦子里仍有一只麒麟,甚至增添了“麒麟送子”另一種抽象。抽象由于單調(diào)而擴張,道士的符咒,乩童的顫抖,玩戲法的漢子又來了,在宅院門外,耍著刀劍,或刀劈活人,畢竟發(fā)生了一次血淋淋的慘劇,仍然不能刺醒習慣的沉迷,于是第二年又回到了原樣。大門上當然有一對銅門環(huán),門環(huán)銜在獅口里,第一次叩擊響起清脆的叮當,從這聲音里系著煊赫家世與時間的失落。然而沒有人會去理會,至多欣賞一番滿壁涂著的古老,也只是偶然欣賞。古老與不古老并不深究,他們看古老如看現(xiàn)在,甚至十分嗜好于這份古老。你可曾留意過屋瓦下面的演出嗎?幾乎每一片屋瓦下面都在上演生生死死。我記得小時候用殺死的蚱蜢或蜻蜓去誘逗成群的螞蟻,后來換了人,一個個人,我后面的人。每聽到先一響后三響的鑼聲,后面必然跟隨哭泣的行列。我也聽熟了飛鳳坡上的山風,日夜卷起沸騰的松濤,在那些年月里的年歲,還不懂得去拾松子,就算拾一次松子,也是為了給爐子生火。極單純的愿望,倒是喜歡看醉臥在青石階上的漢子。在那些黃昏,風又走在他的身上,扇著鼾聲。屬于穿涼亭的涼涼石階,夏日的午后逃避炎熱的所在,通常也在此時在此地出現(xiàn)木蓮豆腐的擔子,在這島上叫做愛玉冰。放了許多青梅、紅絲和薄荷水。那情形也出現(xiàn)在祠堂門口,和祠堂門口的井水一樣清涼。那口水井卻是一個故事,說是挖到相當程度時,聞到了下面人家的雞啼犬吠呼兒喚女之聲。人們相信“三十三天天上天”,既然天上有天自然地下也有地,無非為了形容它的深度,因為有如此深,井水才得如此清涼,或者說它的清涼由于它有如此深度,那樣地驕傲著關(guān)于一口井的成就。我們也有許多時間在向井中找尋下面的世界。其實它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天冷時會冒熱氣的水井。這口水井一度被木蓋封鎖,在戰(zhàn)爭接近的年頭,戰(zhàn)爭的另一方,曾卑鄙地在井中下過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藥。戰(zhàn)爭,也在那時認識了戰(zhàn)爭的面貌。摟抱廟宇中的高大石柱,摟抱著斑駁紛紛與接受一份透心的森寒,以及普遍浮現(xiàn)的古銅色的臉膛,以及,以及,我似乎越想越遠了。
不過我必須說,這些并非與水聲全然無關(guān)。一條溪流有有形部分,也有看不見的無形部分,無形部分也是最深刻部分。幾乎川流在每一個生活在這溪邊的人們的身上,它像是一些脈絡(luò),盤踞于這片土地的每——個角落。特別在這個夜晚,在我走出來許多年許多年后的夜晚,似乎一下子排開了層層遮攔,以致溪流的形象與水聲的活躍變得十分裸露,我聞到它的呼吸,聽到它的吶喊。我看到一堆堆三月升騰的云樹,我看到煙雨漫過的荒郊,我看到布谷鳥翅膀底的半裸身子,與陽光照射的天空對峙,汗水從背脊?jié)L向泥土,犁鋤響起叮當,我看到深夜的石灰窯山谷,冒出熊熊煙火,捏鐵錘的粗壯胳膊,鮮明的線條刻畫出另一種粗獷的紋身,你說它原始,它本來原始,原始最是流行,原始流動過忽上忽下的村道,原始留在粗糙的石板橋上,和更多的原始生根于腦袋。本來原始,我們本來是茹毛飲血的原始的后代。胡子爺爺在這時銜著長煙袋走來,雙襟頭布鞋跨過由水聲裂開的兩岸。嘴里吐一口口悠閑。如果坐下來,坐下談?wù)劊勚臣夷硲簦勔桓C豬八胎,談新媳婦眼睛“蘿卜花”,談雷殛的大樟樹,蟬聲,灶臺上冷卻的荷葉粥、長板凳、艾香,老祖母的蒲草扇,那么多的手姿,蒲草扇打出節(jié)奏,拍落亂投而來的螢火,從腳下踏死的影子,去預卜一年收成。總是聽說:“銀河直,稻結(jié)實。”我常常懷疑銀河,銀河里有水無水?無水的銀河何以叫河?但是從此讓我知道銀河,知道鵲橋,知道牛女兩宿,知道說“七簇扁擔短拄稻桶星,念得七遍會聰明”。我希望聰明,也如是相信,于是深閉一口氣,一口氣念上七遍。老祖母說“白娘娘與許仙”,說“梁山伯與祝英臺”,也許太幼小,不需要那么多凄哀,寧愿由自己去編織新奇。在溪邊挖口小井,種小魚、小蝦,種頭上飛過的云彩與天空的顏色,滿山去找毛栗樹,一條長長藤蔓上垂掛一只只如鈴的酸梨。那年,第一次攀上獅子巖,去摸觸巖石獅子的雙目,巖石獅子的雙目迷信著人們的幸福,那年小堂姐要出閣了。帶我去的也是小堂姐。反正離不開傳說,傳說流行在夏夜的曬谷場上或冬季的爐邊。愿不愿聽聽棋盤橋釀成的悲劇?或許理應(yīng)說溪流是導演,大雷雨之后突發(fā)的山洪是導演,而這一悲劇中的第一主角是我的伙伴。山洪來時他和棋盤橋一起坍落水中,我目睹他的升沉,一聲聲掙扎出呼救聲,岸上投下們竹竿,繩索,和雜亂的腳步,山洪如憤怒的奔瀉,難怪被說成“出龍神”了。呼救聲漸去漸遠,終于不見人影。嘆息無補于事,事實上那位傷心的母親幾天后離開了山村,她說不愿也不敢再見到這條溪流。溪流似乎是罪魁禍首,但對它既無法懲罰又無法饒恕,走也許是理所當然。她走得很遠,遠去上海,然而第二年夏季卻傳來了死在曹娥江上的消息,據(jù)說是自己從船頭躍入水中的。這條溪流正好注入曹娥江,那么他們母子會合了。至于那位活著的父親,從此放下耕作,每天守著橋頭,不用問以后了,以后傳遍河水鬼的恐怖,在落日之后,我們被禁止走近溪邊。雖然無人見過河水鬼,偏有紅肚兜、藍頭發(fā)、綠眼睛一說。不過時間會使一切平息,不久棋盤橋修復后,溪水中又有戲水的孩子。青石埠頭上,洗衣婦的搗衣聲,更是一年繼一年,一個清晨又讀一個清晨。
生命既脆弱又頑強,一開始便是如此告白了,是以有許多時間處于絞扭,通常可以看到這兩者的連鎖。從這觀點很容易在人們身上發(fā)現(xiàn)幾乎屬于對立的特點。一時強悍,一時馴順,卻又能捏塑成某種程度的和洽。甚至對愛恨也是一般情調(diào),擠壓到非生即死的短距離,這也正像那條出谷的溪流。對于溪流,依靠多于喜愛,它關(guān)連著生存,所以相信溪流就是溪流,不會去在意川流中譜出的水聲,甚至無暇去一顧水聲,我也只是偶然得著印象。那年躲避寒熱,人們相信病由魔起,必須躲避。我被移到春福叔叔空下來的小樓。小樓半架溪上,一夜、兩夜、三夜。窗外是老了的秋山,深靜中水聲在樓下嘩然,我第一次深刻地認識溪流。水聲則宛如喚醒,喚醒著遠來遠去,喚醒著掙扎與歡笑。當熱去冷過,窗洞中月落星移,水聲也如掛入天空,和掛在對岸一排腐朽的旗桿上。而風總是搖撼后面的祠堂的檐角,角鈴響出叮叮。你想到過舊時祠堂在那個空間里樹立的尊嚴嗎?每一位族長都有一副嚴肅的面貌,他們往大廳的太師椅上一坐,‘下面跪著的便是待罪子孫。小時候我就看過一次這種場面,一對遠房的叔嫂,好像是說通奸吧,被鄰居送進祠堂,他們的手腳捆綁,腦袋低垂胸前,那位叔叔偷偷地眇著坐在上面的胡子臉,看這些臉上的嘴如何動法,是“沉水”還是“逐出”?幸好那年那時溪中的水潭淺了,聽到錦山爺爺說“請家規(guī)”。家規(guī)刻在一對發(fā)光的檀木板子上,板子對著男子的光屁股揮動,揮出一陣劈啪,板子上立刻沾上了受罰者的鮮血,而且永遠無法抹掉,然后看著他跛著腿走出村口。那位女的從輕發(fā)落,掌頰之后由她回去。然而第二天發(fā)現(xiàn)她懸梁自盡了。從祠堂大門,正月里牽出龍燈,正月十六在九里坂和黃姓展開械斗。兩姓結(jié)怨因一塊祖上的墳地,械斗進行了百年,械斗有大有小,小時動動棍木,大時搬出真刀真槍。我不明白祠堂與溪流如此貼近,像是兩條血管,插入同一個身上。自然溪流之水也視為血液了,其珍視的程度甚至勝過血液,為一注水不惜流血,于是一場命案又一場命案,都由爭水而起。為一注水,父親在夏日的灘頭守著長夜,用水車、吊桶汲水去潤濕龜裂的土地,聽到水聲的嘩嘩流動,在臉上出現(xiàn)笑的滿足。沒有太多的奢望呀!歸結(jié)起來幾個字:一頭牛、一張犁、一倉谷、一房面團團有福相的媳婦。可是又不免聽到苦旱祈神的法螺。獅巖山上席棚里供著比我養(yǎng)在小井里還小的魚蝦,卻硬說是東誨龍王,從兩百里外迎來,法螺嗚嗚,嗚嗚之聲凄凄,這時才知人間的無奈。湊巧來一場雨,又多一分虔誠。古老有時是一種愚駿,然而也是一種憑借。流行著一句話:“靠天吃飯。”秋收后一場野臺戲,溪邊的野地上搭起戲臺,收割后的田地布滿凌亂的腳印。半夜之后,打瞌睡的戲子,打瞌睡的觀眾,打瞌睡的小販,溪流的水聲靜了,靜在走來的冬季里。
不錯,這個夜晚我想的就是這些,由水聲引出來的,耳朵里還是水聲,水聲響著嘩嘩,嘩嘩地響遠去,你想不想?
作者介紹:
蕭白(1925一 ),浙江諸暨人。臺灣作家。著有散文集《響在心中的水聲》、《浮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