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也牧《黃昏》
故事名稱:蕭也牧《黃昏》
故事內容:
大年夜,下丁場大雪。初一清早,我開開房門,只見老房東翻穿著黑羊皮襖,在牲口圈里備牲口。我說:
“大年初一還出門?”
“昨兒黑夜,過了一宿的軍隊,你不知道?”他說著,對我揚揚拳頭。
“你這是去送差?”
他擠著一只眼睛點點頭,手按驢背一跳,橫坐在驢背上,冒著雪走了。走不多遠,他又回過頭來,吹著口哨,對我不住地點頭。
這房東是個逗人樂的老漢,平時走著道,總好自言自語,夜半起來給驢兒添草,也是說不完的話:
“看你這副窮相!干草都沒吃過?甭看你鼻子長的白,我不希罕你!敢許把你下了鍋!”
正月十六,時近黃昏,忽聽見院子里劈劈拍拍一陣響。我掀起草簾,只見老房東在當院升了堆火,抓起把把墨綠色的柏樹枝枝往火里擱;鹕峡究局鴰讉饃饃。這是山鄉的一種風習,每年到了正月十六都是如此的。他順手抓起個饃,對準我的懷里一扔,瞇著眼睛笑笑說:
“吃口柏靈饃,烤烤柏靈火,一年沒病痛!”
這時候,傳來一聲長一聲短的吆喝:
“驢——回——呵!驢回呵!”
老房東緊著拉開了柵欄門。驢兒不慌不忙地走進門來,把鼻子挨在老房東的肩膀上,搖晃著大腦袋,哼哼著噴出霧一般的白氣。
驢兒見了火堆,不敢往前走,遠遠地伸長脖了嗅嗅。
“來來來,你也烤烤!”老房東握著驢兒的蹄,往火堆邊拉!鞍!”的一聲,不知道是火光嚇著了它,還是燙著了它,猛一下把老房東推了一個筋斗,差一點兒沒跌在火堆里。
老房東爬起來,拍拍一身的土,把氈帽殼往后腦勺一搡,雙手叉著腰,氣咻咻地罵起來:
“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我老頭兒哪一點錯待了你?嗯?”
那驢兒一縱竄過了火堆,鉆進圈去,若無其事地把鼻子伸到空槽里,挨著槽邊擦來擦去。
我問:“這驢幾歲口啦?”
他捏著三個指頭說:
“七歲口,正當年——那天給你們機關到靈山去馱炭,我和它兩個,統共馱了二百四十斤,咱背了四十斤,它馱了二百斤。咱村去了十多條牲口,數它先回來!”
“合多少錢買的”
“嗨!沒花錢,這是咱的勝利果實!”
一提起這條驢來,他就說不斷頭了。
這村的窮人多,在舊社會里,人們碾下了米,留下了糠;磨下了面,留下了麩子。好的全給了地東家,也不夠交租子。冬天,他向村里的婦女們賒下幾對鞋,去山西換豬鬃,混個半飽,掙個零花。
事變前一年,他掙了一頭驢的錢。到臘月二·十三,他牽著條驢過了龍泉關,宿在一家店里,直住到小午夜傍黑,他想,這時候了,東家總該回去了吧。哪知道他才進家門,東家正在屋里拍桌子,踢板凳,祖宗三代的罵。他扭頭緊拉著牲口就往外走,沒走出村口,后領被東家一把揪住了。他老伴一邊嚎著,一邊跌跌撞撞地趕來。
“東家東家!這牲口可不是我的,是替人家捎來的——”他說。
東家劈手奪了他手里的韁繩:
“老天爺的也一樣,反正今天清不了租,甭想要這牲口了!”
老兩口擰住韁繩死活不放。東家飛起一腿,沖著老房東的小肚子一腳,痛的他倒在地上亂滾,嚇的那牲口也是亂蹦亂跳。
大年初一,他就起不了炕丁。老伴兩眼哭得鮮紅,嫌他回來得太早了。過了幾天,他才想起連牲口上的龍頭也給東家拿走了。賣牲口不賣龍頭,這是老規矩。他想,我窮是窮,可也得討個吉利呵!就支了根棍去要。這一回東家倒還開通,一邊笑著,一邊解下龍頭扔給他:
“你這一輩子還想喂牲口么?”
他一聽這話,不知怎的,眼窩里熱剌剌的,那年他快五十歲卻像孩子似的哇哇哭起來。
年上秋里,他聽說要清算斗爭,拿定了主意,沒等開清算大會,就先跑到東家那里去望了望,恰好有頭驢在,他想這一下就鬧對付了。
在清算大會上,人要東家賠驢。
“早賣了!”東家說。
“賠錢也行!”大伙兒說。
“早花了!”
“不賠可不行!”
說也怪,當真東家那驢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后來東家的長工悄悄的對他說,那頭驢寄在葫蘆溝東家的閨女家里了。他連忙跟上這村的幾個干部,到了葫蘆溝,和當村的負責人一說,才把牲口拉回來了。
他這么一說,使我想起半月以前的事情來。那天下午,他牽回一頭驢來,他老伴忙著找干草煮料豆,跑出跑進,像來了親戚一樣。只聽得老房東說:
“看著你待它比待我還親哩!我也是走了一天了,你就不先給我做點吃的?”
接著老兩口又是說又是吵又是笑,像是一對年輕的夫妻。那時候我才搬到這里來住,忙著拾掇屋子,沒顧上問,原來是那么一回事兒。
“后來東家沒來鬧吧?”我問他。
“不!第二天他就來了?墒菦]有鬧。我說,牲口我牽了,你有什么意見?提吧!嘿嘿嘿嘿他干笑了幾聲,慢聲慢氣的說,你甭著急,我不是來要牲口的,我想,我也討個吉利,你把牲口上的龍頭還給我吧!我說,那行!解下龍頭扔給他了。我可沒有說:你這一輩子還想喂牲口么?
“后來,我說去買一個新龍頭吧!我老伴說,甭了!她在放著陳年古董雜七雜八的擱板上,掏出了一個龍頭來。一看,那就是當年東家牽走了驢,又去要回來的那個!”
他說到這里,忽然騰的站了起來,瞅了瞅他的驢,瞪著眼大聲說:
“你呸!你算是看扁了我啦!你這一輩子還想喂牲口!可不!如今我就喂上了!你怎么啦?你是個什么東西!”
說話的聲音太大了,驚動了他的老伴,以為他在和誰吵嘴呢,趕緊從屋里走出來,一看這情形,她又止不住笑了:
“看你寒傖不?知道你有了一頭牲口了,叨叨叨的說不清啦!”
“說你是個老頑固,一點也不假!我給你說說咱這老伴的頑固勁兒吧!”老房東向他老伴努努嘴,“我要回了這頭驢,她對我說,換頭牛吧!我說你是什么主意?她說,牛不用應差,省事多了。這句話可把我惹火了,我好好訓了她一頓,我說,你他媽的吃水忘了掘井人啦!我這牲口是怎么得來的?沒有八路軍給咱撐腰,別說驢了,你連根驢毛也摸不到!
這可把他老伴說急了,忙說:
‘你連玩笑話也不讓說?就數你進步!旁人都是沒心肝的?”
老房東還想一個勁兒說下去,他老伴也正想爭辯,嘩啦啦啦一聲響,回頭一看,原來那驢把擱板上一大捆大葉子煙連擱板叼下來了!于是老兩口手忙腳亂的趕去拾掇,老房東又嚷開了:
“看你這灰鬼!如今解放了你啦,你它媽的吃了草料還不算,還想吃煙啦?你……” ,
這時候,院子里的柏靈火越燒越旺,照得人臉通紅,驢身上的毛茸,閃著烏亮的光采。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夜,在阜平抬頭灣
作者介紹:
蕭也牧(1918—1970),浙江吳興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