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咸丘蒙問曰:(1)“語云:(2)‘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3)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4)孔子曰:(5)‘于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6)不識此語誠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7)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徂落,(8)百姓如喪考妣,(9)三年,四海遏密八音。’(10)孔子曰:(11)‘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12)‘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13)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14)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15)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16)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17)靡有孑遺’,(18)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yǎng),養(yǎng)之至也。《詩》曰‘永育孝思,(19)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20)夔夔齊栗,(21)瞽瞍亦允若’,(22)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注釋】
(1)咸丘蒙:趙注云:“孟子弟子。”
(2)語云:語是古代的一種著作體裁,主要用于記述古人的言論行事,如《論語》、《國語》、《新語》。故此處的“語云”不是俗語,而是指類似的語書。
(3)南面:古代君主的位次坐北朝南,而臣下的位次則坐南面北,故前看稱“南面”、后者稱“北面”。
(4)蹙(cù促):朱熹《集注》云:“顰蹙不自安也。”
(5)孔子曰:此處所引孔子言論,亦見于《墨子·非儒》、《韓非子·忠孝》篇。
(6)岌岌:趙注云:“不安貌也。”
(7)齊東野人:朱熹《集注》云:“齊東,齊國之東鄙也。”趙注以“東野”為釋,云:“東作田野之人所言耳。咸丘蒙,齊人也,故聞齊野人之言。”
(8)放勛:堯的稱號。徂落:《爾雅·釋詁》云:“徂落,死也。”朱熹《集注》云:“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則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謂死為徂落。”
(9)百姓:此指各姓的貴族。考妣:《爾雅·釋親》以父死為考、母死為妣。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祖妣》據(jù)全文袒妣、考母連言,謂戰(zhàn)國以前通言祖之配偶為妣、父之配偶為母,故考妣連稱當系戰(zhàn)國人為之。
(10)遏密八音:趙注云:“遏,止也。密,無聲也,八音不作,哀思甚也,”
(11)孔子曰:此處引語,亦見于《禮記》之《曾子問》、《坊記》篇。
(12)《詩》云:此處詩句引自《詩·小雅·北山》,相傳這是首譏刺周幽王的詩歌。
(13)率土之濱:猶今言四海之內(nèi),趙注云:“率,循也,遍天下循上之濱。”
(14)賢勞:趙注、朱熹均釋為“以賢才而勞苦”。
(15)以文害辭:朱熹《集注》云:“文,字也;辭,語也。”
(16)逆:推求、揣測。
(17)《云漢》:《詩·大雅》篇名,相傳這是首贊美周宣王的詩歌。
(18)孑:《方言》云:“孑,遺也。周鄭之間或曰孑,青徐楚之間曰孑。”
(19)《詩》曰:此處詩句引自《詩·大雅,下武》,這是首贊美周武王的詩歌,永:長。朱熹《集注》云;“言人能長言孝恩不忘,則可以為天下法則也。”
(20)《書》曰,趙注謂此處引文出自“《尚書》逸篇”。偽古文《尚書》將其輯入《大禹謨》。祗載:趙注云:“祗,敬;載,事也。”
(21)夔夔齊栗:朱熹《集注》云:“敬謹恐懼之貌。”
(22)允若:朱熹《集注》云,“允,信也;若,順也。”信,在此是確實之意。
【譯文】 咸丘蒙問道:“語書說:“道德崇高的人,君主不能把他作為臣屬,父親不能把他作為兒子。’舜面南就天子之位,堯帶領(lǐng)諸侯面北朝見他,他的父親瞽瞍也面北朝見他。舜見到瞽瞍,神情局促不安。孔子說:‘在那時,天下危險呀,要垮臺了!’不知道這話確實如此嗎?”
孟子說:“不,這不是君子的話,是齊國東郊鄉(xiāng)巴佬的話。堯年老了由舜代理天下,《堯典》說:‘過了二十八年,堯才去世,諸侯們?nèi)缤廊チ烁改敢粯樱辏暮V畠?nèi)停止奏樂。’孔子說:‘上天沒有兩個太陽,民眾沒有兩位天子。’舜如果已經(jīng)做了天子,又帶領(lǐng)天下的諸侯為堯服喪三年,就是有兩位天子了。”
咸丘蒙說:“舜不以堯為臣,我已經(jīng)聆聽了你的教誨。《詩》說:‘整個蒼天之下,沒有一處不是天子的土地;全部土地之上,沒有一個不是天子的臣民。’舜已經(jīng)做了天子,請問瞽瞍卻不是臣民是怎么回事?”
孟子說:“這首詩不是這樣講說的,乃是為天子的事務(wù)操勞而不能奉養(yǎng)父母,意思是說‘這些沒有一件不是天子的事務(wù),只有我最操勞’。所以,解說《詩》的人,不因為文字而誤解詞句,不因為詞句而誤解詩意,要用自己的心去推求詩意,這才對了。如果只看詞句,《云漢》的詩篇說‘周室余下的庶民,沒有一個存留’,確實如它所說,周室就沒有存留的民眾了。孝子的極致,沒有比尊敬父母更重大的;尊敬父母的極致,沒有比以整個天下來奉養(yǎng)更重大的。成為天子的父親,是尊敬的極致;以整個天下來奉養(yǎng),是奉養(yǎng)的極致。《詩》說‘永遠盡孝道,孝道是法則’,就是這個意思。《書》說‘舜恭敬地去見瞽瞍,謹慎小心,瞽瞍也確實順從了’,這就是父親不能把天子作為兒子。”
【段意】
此章仍然是講君臣父子的大義,兩者之間既有從屬關(guān)系,又不能偏廢。咸丘蒙在談?wù)撝幸谩对姟穪碜髯C明,孟子告誡他,對《詩》的理解應(yīng)首先注重大義,不能以文字上的涵義來曲解語句,不能因為語句而誤解《詩》的真正涵義,要用自己的心設(shè)身處地地去理解作者的本意。這是孟子對于學(xué)習(xí)《詩》的見解,在《詩》的研究上很值得重視、很有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