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身驅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
石火光中,爭長兢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許大世界?
有浮云富貴之風,而不必巖棲穴處;無膏盲泉石之癖,而常自醉酒耽詩。兢逐聽人而不嫌盡醉,恬憺適己而不夸獨醒,此釋氏所謂不為法纏、不為空纏,身心兩自在者。
延促由于一念,寬窄系之寸心。故機閑者一日遙于千古,意寬者斗室廣于兩間。
都來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總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機,不善用者殺機。
趨炎附勢之禍,甚慘亦甚速;棲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長。
色欲火熾,而一念及病時,便興似寒灰;名利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咀蠟。故人常憂死慮病,亦可消幻業而長道心。
爭先的徑路窄,退后一步自寬平一步;濃艷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長一分。
隱逸林中無榮辱,道義路上泯炎涼。進步處便思退步,庶免觸藩之禍。著手時光圖放手,才脫騎虎之危。
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授侯,權豪自甘乞丐;知足者藜羹旨于膏梁,布袍暖于狐貉,編民不讓王公。
矜名不如逃名趣,練事何如省事閑。孤云出岫,去留一無所系;朗鏡懸空,靜躁兩不相干。
山林是勝地,一營戀便成市朝;書畫是雅事,一貪癡便成商賈。蓋心無染著,俗境是仙都;心有絲牽,樂境成悲地。
時當喧雜,則平日所記憶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寧,則夙昔所遺忘者又恍爾現前。可見靜躁稍分,昏明頓異也。
蘆花被下臥雪眠云,保全得一窩夜氣;竹葉杯中吟風弄月,躲離了萬丈紅塵。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絕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盡心內,不必絕欲以灰心。
此身常放在閑處,榮辱得失,誰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靜中,是非利害,誰能瞞昧我?
我不希榮,何憂乎利祿之香餌;我不兢進,何畏乎仕宦之危機。
多藏厚亡,故知富不如貧之無慮;高步疾顛,故知貴不如賤之常安。
世上只緣認得“我”字太真,故多種種嗜好、種種煩惱。前人云:“不復知有我,安知物為貴。”又云:“知身不是我,煩惱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人情世態,倏忽萬端,不宜認得太真。堯夫支:“昔日所云我,今朝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后來誰?”人常作是觀,便可解卻胸罥矣。
有一樂境界,就有一不樂的相對待;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只是尋常家飯、素位風光,才是個安樂窩巢。
知成之必敗,則求成之心不必太堅;知生之必死,則保生之道不必過勞。眼看西晉之荊榛,猶矜白刃;身屬北邙之狐兔,尚惜黃金。語云:“猛獸易伏,人心難降。溪壑易填,人心難滿”。信哉!
心地上無風濤,隨在皆青山綠樹;性天中有化育,觸處都魚躍鳶飛。
狐眠敗砌,兔走荒臺,盡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盛衰何常,強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支卷云舒。
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翱翔,而飛蛾獨投夜燭;清泉綠竹,何物不可飲啄,而鴟鸮偏嗜腐鼠。噫!世之不為飛蛾鴟鸮者,幾何人哉!
權貴龍驤,英雄虎戰,以冷眼視之,如蠅聚膻、如蟻兢血;是非蜂起,得失猬興,以冷情當之,如冶化金,如湯消雪。
真空不空,執相非真,破相亦非真。問世情如何發付?在世出世,徇俗是苦,絕俗亦是苦,聽吾儕善自修持。
烈士讓千乘,貪夫爭一文,人品星淵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營家國,乞人號饔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異焦聲。
性天澄徹,即饑餐渴飲,無非康濟身心;心地沉迷,縱演偈淡禪,總是播弄精魄。
